人間拾遺─大樹的啟示:不再隱蔽 孤獨中重生
Ken今年17歲,中一那年他退學,隱蔽在家約有四年。訪問那天,他低頭凝視手中一疊厚厚的獎狀和證書,連聲嘆息,流淚,他對攝影師說:「你可以拍這疊獎狀的厚度嗎?」這些獎項是他從小學四年級至六年級三年間奮鬥得來,「我是被逼成為喜歡讀書的孩子。」他還記得退學那天心中所想:「未來事,未來算。我知道退學路很艱難,但不被理解的路更難走。」他需要在一個人的空間重整自己。
昔日,Ken不懂表達自己,只會哭;這年他參與本處「破格」隱蔽青年生涯發展服務,在不同人身上學習詞彙,拼湊自己。他一次又一次反覆訴說自己的經歷與成長,就像一個曾經失去聲音的人恢復說話能力,他要為自己的故事撰寫一個最細膩的版本。
小學的孤獨與無助
「我的故事從小學四年級說起。」Ken說。那年,社工邀約他面談。他甫進社工室,社工不發一言,他大感疑惑,一直在等社工開口。誰知,半小時過去,二人也沒有說話。最後,社工指Ken或有自閉症傾向。「我呆了,很震驚,這個評價令我受很大傷害。」Ken說,他不懂反應,哭個不停。他覺得社工的評估欠缺理據,因此他看成是一種無理的批評和錯判,「直至我小學畢業再也沒有見過這個社工,當時也沒有任何關心或跟進,我覺得很荒謬。」
「自此以後,我討厭這間學校。」Ken說。他還受過很多冤屈。五年級時,一位新來的體育老師來代課,老師指摘他和同學在課堂上談天,還當眾把他推倒在地上。眾目睽睽,他哭了,還未收拾好情緒,課堂的鐘聲又響起,整個世界彷彿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。他強忍淚水,「那時,我覺得有情感都是一件錯事,會影響別人。」Ken說。相類的事情還有許多,他形容每次被老師誤解時,就像面對一個巨人無法還擊,心中積累的冤屈糾纏成為一個繭。
努力,為撕去標籤
Ken說小學時未曾感受到別人的關心,「所有人只會關心我的學業。」他想,「只要自己做得更好,就不會被別人批評,也不會再受傷害。」Ken以為只要努力讀書,就能撕去那些討厭的標籤。終於,他升上一間校譽良好的中學。但是,他第一次考試的成績不理想。「我記起小學時成績不好曾被老師當眾責罰,我記起那種羞愧的感覺,我不懂得處理,所以逃學。」兩、三天過後,社工前來家訪了解他不上學的因由,「我其實沒有選擇。」Ken續說:「除了升讀一間好中學,成績優異,難道還有其他方法證明自己是一名好學生嗎?」
兩種孤獨:孤立與選擇
中學社工問Ken:「你想怎樣?」當時他不懂回答,因為小學時從來沒有一個大人問過他這道問題。「社工給我一個概念叫『自己』。」他反思,「這些一直支撐自己讀書的原因是否如此重要呢?」當他想到若要完成中六公開文憑試才能證明自己,「實在太遙遠了 ! 」單是回顧高小三年所承受的壓抑已讓他痛苦不堪,「我不能想像如何捱過六年,以兩倍的時間達成下一個目標。我沒有信心,我退縮。」他說。
「我只是知道自己很疲累,很辛苦。我需要停下來,需要一個人的空間,讓我整頓好自己重新出發。」然而,中學社工家訪讓他感到壓力和焦慮,彷佛自己築起的圍牆被推倒,也讓他覺得整頓都是一種錯誤,「我想把自己再縮小,與他人分開。」所以他退學。他明白中學社工是真正關心他。但對方的出現,總是勾起他小學時在社工室所受的傷害。所以,社工按門鈴那刻,Ken崩潰了。他對自己感到惱怒,原來一直被過去扯着自己的後腿,「我怎能讓過去影響自己呢?」
他體會到人生的兩種孤獨,一種是被環境所逼,一種是選擇。他小學時所受的孤獨感屬於前者,因為沒有被聆聽的空間,就像全世界只剩下自己,也沒有途徑讓他認識自己和情緒。Ken曾跟精神科醫生分享經歷,「我其實只是想有人教我怎樣表達自己,有甚麼詞彙可以描繪內心的感受。但他們只會教我深呼吸,我感到很氣餒。」他一臉苦笑。
「我太累了,覺得心灰意冷,所以選擇孤獨。總好過一次又一次溝通無果後帶來的傷害。」所以他選擇隱蔽在家,「我不再需要為滿足別人的期望而勉強自己。我想逃避就逃避,雖然是無奈的選擇,但至少我可以選擇。」
改變:一棵樹的啟示
有一天,Ken醒來後看見窗外的樹。一夜之間,樹葉全都凋落,剩下光禿禿的樹枝。他看着清潔工人毫不留情地把落葉掃進垃圾箱,他害怕,「我看見自己的未來。」他想要改變卻沒有方向,就像在沙漠中沒有明確的引路。Ken獲轉介至本處「破格」隱蔽青年生涯發展服務,社工Kit指起初認識Ken時,「他像一個洋葱,以一層又一層的外衣包裹自己的內心。」
Kit笑指Ken是一個「很難約的人」,「多次邀約他吃飯,他都請我吃檸檬。」Kit逐層剝開Ken的外衣,「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,但說不出流淚的原因,談及過去感受,他只說很驚恐。」後來,Ken在輔導過程中,從社工身上學習到不同詞彙來表達自己,現在他能夠有條不紊地說自己的故事,「我正在縫補、拼湊自己的過去。」Ken強調。
後來Ken告訴社工Kit不應約的因由:他中一便退學,在成長過程中幾乎沒有體驗過社交生活,不適應跟家人以外的人共膳。不過,Kit說:「現在約他吃飯,他會爽快地答應了。」Ken回應:「我在這裏感受到被聆聽和理解,很享受,而且很珍惜。」他經常提及「428」是突破自己的一個關卡。今年4月28日,「破格」舉辦「與青年Chill Talk」活動,邀請民政及青年事務局、基金會、合作伙伴一起參與工作坊。當中兩位曾在隱蔽狀態的青年與嘉賓分享心路歷程,燃點Ken心中的勇氣,「我也想分享自己的故事。」Ken說。
咖啡店實習 重拾信心
「我很想感受投入是一件怎樣的事。」Ken說,因為投入對他而言很陌生。有一次,他去看舞台劇,一位演員聲嘶力竭的演出觸動了他,「即使演員是飾演虛構的人生也如此竭力,那何況是真實的人生呢?我深受啟發,也渴望自己能投入和享受自己的人生。」
Kit說,從前的Ken經常戴着口罩,即使吃飯也只是微微揭開口罩進食。「後來他在咖啡店實習四天,回來後脫下口罩,笑容滿面,就像變成另一個人。」Kit憶述。「破格」以生涯發展作為介入框架,配合興趣為本、技能培育,再輔以商界協作,推動青年人朝向有意義連結發展。這一年,中心社工教授青年咖啡沖調的基本知識,與咖啡店合作為青年提供實習機會。Ken主動提出參與咖啡店Another Shot實習。咖啡店負責人之一Billy憶述Ken一道有趣的提問:「如果客人不喜歡你沖調的飲料,你會忠於自己,還是跟着潮流走?」Billy理解Ken問題背後的掙扎。另一位負責人Sunny亦說:「他發問,是勇於面對並尋找解決的方法。」Billy和Sunny的輕鬆、幽默成為Ken一面鏡子,Ken說:「原來人可以有不同的面向。」昔日,他為了符合大人的期望而壓抑自己,如今像一個被釋放的汽球飛上雲霄,Ken說:「我欣賞自己仍未放棄,即使有不同的經歷,也不代表應該放棄。」
讀夜校 為未來作準備
Ken說:「我希望能成為一個有行動力的人。」現在的他有很多想法,但仍在摸索實踐的方式,「我才剛整頓自己的過去,剛認識現在的自己,但尚未接觸未來。所以,我只是相信自己,未來可以作出適合自己的選擇。」談到現在和未來,他從憂傷轉為堅定的語調,就像變調的樂章。他偶爾仍為「失去」的三年感到惋惜,但已開始為未來作出準備,並到夜校重新學習,「我仍有現在可以努力和改變。」
Ken跟咖啡店老闆分享家外那棵大樹的落葉,但咖啡店老闆卻有另一看法──大樹在任何環境中仍能重生,令Ken恍然大悟。面對未知,他不再恐懼;面對生命種種疑問,他不再壓逼自己,「這是學習的過程,我會去尋找答案,交給未來的自己。」他的春天已經來臨,大樹在不知不覺間長出綠葉,「我終於可以笑,可以流淚,可以欣賞沿路的風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