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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間拾遺─濫藥背後:刺蝟的孤獨

清音-孤讀-人間拾遺-濫藥背後
(相片中非受訪者)

卡夫卡《變形記》中的推銷員,從不安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隻甲蟲,從此他就得面對生命再無法掌控的無力,以及難以被理解的孤獨。阿柔(化名)在童年時經歷創傷以後,就成為那隻甲蟲,那傷疤甚至無法於最親的家人前坦露。「我四、五歲時已經知道孤獨的存在。」她形容那時期的孤獨一浪又一浪使人窒息,「它不斷在我身邊,有時我意志較堅定,可以take control;但有時候它厲害一點,它便會take control。」她這樣說,彷彿把孤獨說成是一個人,又或是一個有靈魂的影子,一直對她窮追不捨。

 

吃藥,只是一種儀式感

幾年前,阿柔抑鬱症病發,伴隨幻聽。半夜時分,一把男人的聲音會叫她去死。「我覺得很煩,很累,很辛苦。」她知道那影子又會硬闖進來,於是她以藥加酒,「這樣可以『扑暈』自己,不用再等。」那種痛苦半秒難耐,「如果我不吃藥,那聲音會愈來愈大。」阿柔說孤獨會以不同形式偷襲,有時是一股空虛感,像浪一般突然襲向她,她需要依靠不同藥物來應付生活。

阿柔多次自殺,「因為我不想再感覺到任何東西。」她就像一個不斷在逃命的人。「真的很累,逃脫不了創傷回憶,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往哪裏去?」為了從創傷中掙脫,她嘗試各種方式,服用精神科藥物、中醫針灸,甚至一些新興藥物。「好難飲,飲完之後好似死亡的感覺,不斷嘔吐,全身抽搐。」然後,腦中會湧現很多虛幻與現實交錯的畫面,而大部分是與創傷有關,有些則難以解讀。不過,她說除了死以外,其實也帶着一份期盼,希望能夠把生命中零零散散的部分重整拼合成為一個完整的自己。但經歷過七、八次的「瀕死」,她知道那並沒有帶來重生。

孤獨,為保護自己

「有時候我覺得吃藥只是一種儀式,至少有些事情可以做。但過了一會兒,那個浪又會突如其來湧來。而孤獨的感覺從來沒有消失過。」阿柔說。今年初,她經轉介接受本處PS33深水埗中心藥物濫用者輔導服務。社工阿芝說:「她知道濫藥對自己身體造成的影響,同時也想獲得自由。」她亦開始尋找藥物以外可以讓自己感到安全的地方。「我會自己一個人去攀石和衝浪。」在石牆上,她只需要專注思考下一步,「這個地方好像一個氣泡,無論是昔日的創傷還是現實的痛苦都無法進來。」衝浪時,阿柔全神貫注地看着海, 等待一個適合衝下去的浪,世界就只有自己和大海,「那又是另一種可以保護我的感覺。」對她而言,孤獨和浪一樣有兩面,有時是一種突如其來的衝擊,有時則是一道屏障。

她問:「你聽說過兩隻刺蝟的故事嗎?」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於《附錄與補遺》中以刺蝟來比喻人建立人際關係時的一種情境:天氣寒冷,兩隻刺蝟想靠近彼此互相取暖,可是當碰在一起卻被對方刺傷,因此還是保持一段距離。「這就像我和人之間的感覺。我用孤獨將自己和世界分開,保護自己免受傷害。」她說。

清音-孤讀-人間拾遺-濫藥背後


沒有一個可以對話的人

「其實我已經沒有朋友。」阿柔續說,「朋友以前……有很多批判,有段時間我經常出入醫院,他們怪我沒有好好地吃藥,會好忟憎。」她明白朋友的焦急也是一種愛,但不解卻會帶來更沉重而強烈的孤獨感。「後來朋友選擇離開,我不明白,也不知道怎樣說,我會嬲,但又不想嬲他們。起初我會覺得不開心,但後來我覺得某程度上也是一件好事,如果他們不在我身邊,我就不會使他們擔憂。」她曾計劃要在生日當天離開世界,「那刻覺得自己很失敗,我知道自己不是世上最悲慘的人。但那種孤獨,並不是因為身邊沒有人明白,而是沒有一個人可以對話。」所以,她選擇生日那天離開世界,「好似想自己從來沒有出現過。」

父母一直不知道她多次自殺,直至精神科醫生告訴父母。阿柔憶述,「見醫生那天,他強逼我留下家人的聯絡方法,否則不讓我離開。」父母得悉後衝進房間緊緊地摟着她,「那刻,我其實覺得很overwhelming(難以抵擋的壓逼)。因為從小到大,我和家人從未如此親密。」大概是成長中不能言說的創傷和這幾年游走在生死的邊緣,成為她和家人之間的一道牆。「他們想去彌補……只是我不知道怎樣面對家人。」那種赤裸的衝擊,就像一個長年在黑洞裏的人,突然被拖出去攤曬在刺眼的陽光之下。

「我理解醫生的擔心,但我不知道可以再信任誰。」阿柔很憤怒。她坦言,這兩、三年割腕的程度愈來愈深。有次她在醫院裏割腕暈倒了,還傷了肌肉。精神科醫生指摘過後卻沒有伴隨關心。她說,割腕是想掩蓋內心的痛,也是給自己的懲罰。可是,她把痛苦呈現得如此具象,醫生們卻不理解。阿柔說每次覆診,醫生公式化的提問讓她感覺很冰冷,「他們只是不斷填表,做評估,像機器。但是,我是想接觸一個有血有肉的人。」她說,「起初我見醫生時會哭,覺得怎麼說他們都不明白。現在我覺得只要把感受說出來,已經做了自己可以做的事,別人的明白是一種bonus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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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工:正因為人的複雜性,才可繼續探索

社工阿芝點點頭,回應她:「這種想法也很好啊!」這一年,阿柔願意繼續接受藥物濫用者輔導服務,大概是找到一個願意與她對話的人,讓她有一個空間,仍能擠出一點動力和希望以重整自己。阿芝分享自己對孤獨的體會,「每一個人都會跟孤獨相處,但需要一種距離,而如何拉近拉遠,讓自己有一個舒服的空間,就是一種藝術。」阿柔說雖然不喜歡孤獨的感覺,但已慢慢地習慣它的存在,「它讓我漸漸與世界脫軌,於我而言其實沒有所謂。不過,如果我仍想在這個世界玩這場遊戲,孤獨會成為一個障礙,也因為它,我無法跨過一些關口。」是的,孤獨之所是孤獨,因為真是一種很矛盾的感受。阿芝回應:「我覺得不是要排除孤獨,因為生命中除了孤獨,還有很多無法排除的東西。但正因為人這種複雜性,才可以繼續探索。」仍可探索,也是一種機會。

阿芝補充,人有不同面向、感受和層次,而不是人人都能夠了解到每一個部分。而輔導就是一個探索的過程,讓阿柔在安全的環境自我了解,重新接觸自己的情緒,同時檢視藥物對個人的影響。阿芝說,起初阿柔只是接受輔導,到後來她願意參與不同興趣小組。在小組當中一步一步與人建立信任,「起初她未必能夠分享到內心的感覺,到後來她會主動分享一些感受。」阿芝把阿柔每一個細微的改變都放在心內,「阿柔在小組中多了連結,在戒藥上也多了一份堅持。」也許,希望不一定是尋找,而是一點一點地累積。現在,阿柔在生活上遇到難題,或有想不通的地方,她不再以自殘的方式面對痛苦,卻會選擇給阿芝一個電話。阿芝說:「她願意尋找alternatives(其他選擇),多了一個可以改變的可能性。」縱然阿柔不能夠想像在未來能蛻變成怎樣,但她願意改變的心卻是堅定不移。對阿芝而言,這就是希望。

筆者問阿柔,為何會願意接受訪問,而最想分享的是甚麼。她坦言:「即使我仍然感到痛苦,但也希望其他在痛苦中人可以找到出路。」其實,此話也蘊藏一份信念,她相信出路不是天方夜譚。本文為保護受訪者身分而使用代名。而給她阿柔的名字,因為她有一顆良善的心,但願溫柔的她被世界溫柔而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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